每天下班后,我们几个同事会在办公室里踢毽子。在桌椅过道的方寸之间,毽子突兀地飘然下落,像海德格尔所说的“被抛的存在”。我骤然收紧股四头肌,以髋关节为轴,提膝摆腿,脚背松弛而有力地轻击底托,毽子来不及落地,又猝地飞了上去,像个蹦床运动员。面对来毽,同事双眼圆睁,头像雷达一样微倾,抬腿也是一脚。我们三个人围成一个等边三角形,相互传递,毽子像自由迁徙的飞鸟,它不属于地面,它的本质就是不落地。
我尝试过很多运动项目,在体育的大家庭里,毽子算是最被低估的项目之一。我读研期间,晚上经常和同学在宿舍大厅踢,各个学院的同学都有,从化工学院到艺术学院,男女混搭,像一场大型的party。前几年工作期间,单位领导也热衷踢毽子,每天下班后都踢到八九点。当时我们在一个远离城市的训练基地里,白天忙着奥运备战,晚上在空旷无人的训练馆里,毽子与身体交织成一支圆舞曲,汗水与疲惫一起抖落。
当时我的最高记录是连续踢一千多个不落地,这是不断精进的结果。有次我去黄山团建还专门带了毽子,到山顶找了一块空地,山风习习,云霄环抱,我们站成一圈,踢的大开大合,引得游人驻足,快乐四散。我发现毽子属于人一旦踢起来就很难不喜欢的运动,很多人只缺一个开始。
踢毽子最能体验到一种“共生关系”,这是生命最底层的逻辑,但在很多传统项目中几乎没有。足篮排球虽然也讲团队共生协作,但更多是为击败另一方,本质上还是竞争。共生是一种动态平衡,就像活着这件事本身。所有人的能量都贡献出来,人人倾其所能,用身体所有部位,阻止毽子落地,毽子的轨迹像十字韧带,把相邻的人反复牵拉结合成一个整体,像一个充满弹性且润滑的关节囊。
这是踢毽子最独特的体验。一种处在无我和有我、无为和有为之间的微醺状态,每个人都为动态整体而存在,成为存在之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;只有当毽子无奈落地,人才会又独立出来,成为个体。
著名文学评论家王德威先生写过一本书叫《落地的麦子不死》,但毽子落地就是死毽,不落地才能不死,它在空中生息。我们围着踢毽子,会随时感受到一种戏剧性的生死激情,在其中一惊一乍,不落地的毽子让人兴奋,其实是生让人兴奋;落地时让人扼腕,其实是死让人感慨。毽子在飞行中,自身会带着上一个人的生命能量,一种特异振幅与加速度形成的轨迹;羽毛在空中自动校准,维持抛物线的简洁与优美。
德国哲学家赫立格尔曾在日本修习箭道六年,回国后写了本书叫《箭术与禅心》。他以亲身实践向读者讲述,禅并不神秘,总结起来其实就是“用意不用力”和“活在当下”。踢毽子时身体就像一张弓,有力而又松弛,而毽子如箭,飞扬而出,还能回还往复。
每次在公园里,看到身姿潇洒技艺非凡的大爷大妈,我就想古代的禅师也不过如此,只是有的禅师用棍棒,有的射箭,有的喝茶,有的踢毽子而已,但他们一律都“不立文字”。禅宗里有一个经典隐喻叫“以手指月”,它提醒人不要执着于手指,月亮才是关键。毽子也一样,它只是工具,重要的是它揭示出的隐秘激情和能量,那是文字无法触及的地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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