继入围第75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 Kplus 竞赛单元世界首映后，李文愉导演的动画长片《燃比娃》，入选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“SIFF动画”单元展映，完成亚洲首映。在动画电影亦跟随商业类型片出现“高概念”创作倾向，大量使用三维动画增强视觉效果、情节简单追求戏剧性、多IP改编多续集的当下，《燃比娃》二维水墨结合多种表达技巧、探索故事背后人文内涵的选择，无疑具有相当的勇气和野心。好在就成片而言，这种可贵的尝试和艺术坚持，以及影片继承发扬上美影动画传统的创作底色，都令人欣喜地看到，国产动画电影的多种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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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片取材参考了不同版本的羌族传说《燃比娃盗火》。燃比娃是人类女首领阿勿巴吉和火神蒙格西的孩子，有着猴子的外表，浑身长毛、拖着尾巴，在人类部落长大后，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父亲，并战胜恶煞神喝都，为人类取回火种，自己也褪去毛发断尾成人。这一传说，蕴含了羌族原始先民的猴图腾崇拜、火崇拜、从猴到人的进化想象，以及对人类社会由母系氏族逐步过渡到父权制氏族的观察。然而，正如各地历史博物馆的史前部分较为雷同单一，人类文明萌芽初期距今年代过于久远，生产力水平总体低下，生活方式简单，许多重要史实如人类究竟如何起源、怎样进化，尚未形成公论。因此，想要用动画片的方式，讲好史前故事并不容易。
常见的做法主要有两种。其一，用现代思维重构古老故事。如《冰河世纪》《疯狂原始人》《史前战纪》《史前历险》等，讲述的还是贴合观众认知框架、情感结构的当代故事，只不过发生的场景被置换到了远古时期。这一做法，固然拉近了故事内容与当代观众的距离，增加趣味性。但严格来说，与文明起源关系不大，并不能纳入史前文明的文化回溯；其二，保留故事主线，尽可能还原神话传说的古老风貌，具有文化人类学和民俗学价值。如《女娲补天》《夸父追日》《精卫填海》《后羿射日》等，都是用动画语言再现神话传说，内容改编不大，但表达陈旧，容易形成看图说话的解说感。与以上两种创作思路不同，《燃比娃》的讲述方法堪称另辟蹊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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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片既没有脱离远古先民的生活语境，也没有止步还原式改编，而是试图邀请观众重返历史，回到故事发生的年代，和主人公一起踏上由原始部落前往神山尼罗甲格，寻找“温暖”的神奇之旅。《燃比娃》最突出的特点即最大的创新，就在于从内容到形式，对神话传说进行现代阐释，在多个方面制造出“陌生化”的新鲜观影体验，从而令观众和燃比娃一起领悟到勇气和陪伴的可贵。
参照当代美国神话学大师约瑟夫坎贝尔提出的古典神话“英雄之旅”叙述模式，燃比娃的取火之旅，也可以划分为“启程、启蒙、考验、归来”几个主要阶段。整部影片分为《丛林》《生存》《迷途》《如梦》《未曾见过的景象》，和《尼罗甲格山》《神秘之物》《涅槃》八个篇章，故事走向符合“英雄”的成长历程，情节本身却并不是影片的叙述重点，讲述方法没有完全依照时间线性顺序，而是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加双线叙述的结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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伴随燃比娃自述展开的故事主线，始于旅程之中，其间穿插倒叙和闪回，追溯燃比娃的来历，以及他和名叫“狗狗”的小狼从小结下的友谊。不同于传说中女首领阿勿巴吉仅仅作为背景出现，影片还增加了第二条叙述线，讲述阿勿巴吉丛林求生和遇到燃比娃父亲的情节。这两条叙述线，又会在若干篇章交汇。同一场景的交叉蒙太奇剪接，既让燃比娃和母亲在精神与情感上形成链接，大雪覆盖下茫茫丛林危机四伏，燃比娃时隔多年还要面对母亲当年同样的生存困境，也进一步增加了远古先民的生活实感。
这种充满细节的日常生活，凝练地展现了远古先民不断进化的生活方式，比如燃比娃在和狗狗相互配合的狩猎中，逐步学会了使用工具、制造工具，狼在不知不觉中被驯化等。某种程度上，《燃比娃》一猴一狼相依相伴的叙事主线，还具有公路类型电影的叙述元素，即主人公经过旅程中的各种遭遇，无论最终目的是否达到，都在精神上获得了成长。只是不同于大多数公路电影较多展现外部世界带来的戏剧冲突，《燃比娃》轻情节重情感碎片化叙事附加公路片的模式，更多指向人物的内心探索，英雄承载的各种宏大意义被弱化，取而代之的是个体的自我认同和价值归属。同时，神话负载的传奇色彩也被进一步解构，朴拙圆融地展示出真实历史的一种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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叙述方法和主题的“陌生化”之外，《燃比娃》的视听语言也令人耳目一新。同样追求视觉奇观，不同于神话题材商业动画片常见的三维动画堆砌古风元素，《燃比娃》运用了水墨、沙画、定格、油画、剪纸、羌绣、漫画、拼贴等多种表达方式。难能可贵的是，影片总体上带有影像实验风格的艺术手法，不仅没有脱离故事讲述，还达到了影像与表达内在精神的统一。例如，导演依照美术史，用快速剪辑的方式连缀岩画、古希腊雕塑、古典绘画、印象派油画、现代拼贴等多个类别，展现燃比娃从爬行到直立行走乃至奔跑的过程。又比如，燃比娃和狗狗从冰天雪地的丛林来到春暖花开的神山脚下，影片选用羌绣定格动画衔接黑白水墨，同时间展现了大自然的五彩缤纷和羌族文化的绚丽多彩。在探究“电影本体”的意义上，《燃比娃》以动画语言为重的创作原则，呈现出主创对于动画电影本身的探索，和对动画观众的尊重。
声音方面，周迅极具辨识度的配音，展现了阿勿巴吉坚韧从容的首领风范，杨皓宇沧桑温暖的配音亦为贯穿全片的成年燃比娃旁白，增加了信服力和天地苍茫中的诗意。在野孩子乐队的原创电影音乐中，还可以听到羌笛、口弦、羊皮鼓、多声部民歌等非遗项目。影片中出现的多处音乐，不仅辅助叙事、渲染环境，同时描绘了燃比娃涅槃成人过程中，种种考验带给他的情感冲击，具有较强的感染力。
制作过程
制作过程
动画片《燃比娃》在当下的国产动画电影市场中非常独特，但并不是孤例。影片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，和对于动画语言的创新，很容易令人想到同样由上美影出品的动画短片集《中国奇谭》。而这背后则是一条清晰的国产动画进阶之路。从萌芽初期的卡通片，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美术片，及至改革开放新世纪以来的“动漫”，再到近年来不断出新的“国漫”，中国动画片克服困难、不断前行，高度的文化自觉和创作热情、民族文化鲜明的价值体系和美学风格，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喜爱，“中国动画电影学派”也在不断完善的理论体系提升中，获得更多国际认同。
然而，值得注意的是，在“国漫崛起”成为行业共识，《哪吒2》成为世界动画电影票房冠军的今天，国内电影市场留给动画片的空间依然有待提升。全年除了暑期档、春节档等主要档期上映较多，且其中仅若干部已具品牌效应的动画长片能够获利，大多数国产动画电影依然处在投资少、上映难、排片少、观众少、票房低的尴尬处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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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相当复杂，仅从影片创作分析，首先，观众定位不清晰，摇摆于“合家欢”和“成人向”两种创作思路，既无童心又不深刻，错失不同年龄观众；其次，影片题材源自文学名著、神话传说的IP改编较多，现实关注较少，且跟风多于创新，容易引起观众审美疲劳；第三，重技术轻内容，视听奇观背后的内容主旨、世界架构、价值设定等表达尚且不足。因而，提到国产动画电影，不少观众还持有以少年儿童为目标观众、内容低幼、表达简单的刻板印象。虽然《哪吒2》在票房、技术、口碑、国际影响等多项指标上，有力提振市场信心，想要实现国产动画电影的全面提升，几部爆款影片显然不够，仍需整个行业砥砺奋进。《燃比娃》的多元艺术探索和对神话传说的现代演绎，在商业动画长片之外，提供了另一种尝试。对于当下的国产动画片而言，这样的尝试，不妨再多一些。
（刘春，华东师范大学博士，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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