界面新闻记者 |
界面新闻编辑 | 姜妍
“棺材装不下我的母亲。”
大约十年前,德国作家达妮埃拉德勒舍尔(Daniela Drscher)开始构思一部自传体小说,她的脑海里最先闪过了这句话。
在记忆中,德勒舍尔的家庭生活总是围绕一个问题展开:母亲是不是超重了?家人们为此争吵不断。在父亲眼中,她不是那种能自信地带到社交场合的妻子,这甚至被归结为他晋升失败的原因。但实际上,母亲同时承担着家庭内部沉重的照护工作,并在生育和病痛的压力下放弃了自己的职业追求。
在小说《关于我母亲的谎言》中,德勒舍尔从童年自我的视角重新叙述了这一切。在每一章结尾,她将时间拉回到当下,以作者的声音反思背后的社会结构,包括“节食”的话语迷思,父权社会对女性的种种限制,以及经济独立对女性的意义。她试图营造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提出的“间离效果”:你可以在某些时刻打破虚构的幻觉,将读者带出故事,去思考一些事情。
1977年出生的德勒舍尔被视为“当今德国文学的杰出代表”,但她对东亚社会并不陌生,曾凭借关于日本作家多和田叶子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。在《关于我母亲的谎言》中,读者时常能感受到一种东亚家庭式的紧张氛围,她写道:“我可以解读父亲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,他的表情就是我们的天气。”在德勒舍尔看来,这或许揭示了家庭内部权力关系的一个更普遍的面向,它存在于世界范围内。
在连线采访中,德勒舍尔告诉界面文化,她不只是主动选择去写这本书,而几乎是出自一种义务。她发觉自己正在触及一个巨大的社会结构,它一直在那里,但从来没有人说出来过,节食不只是一个私人议题,背后是围绕它的整个社会工业,如她所说,女性身体总是文化战争的一部分。

01 自我书写是实现文学正义的一种方式
界面文化:任何自我书写都存在挪用、省略或虚构,在这部自传小说里,你似乎也是有立场的,你在前言里写,自己试图不去复述父亲的看法,并以一种保护母亲的方式讲故事。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我本可以用一种更平衡的方式来讲述,并听取父亲视角下的故事。但我在想,这确实是一本关于权力的书,在父权制和资产阶级家庭中,父亲就是那个支配性的声音。我想实现的是某种程度上的文学正义(literary justice),关于一种回击。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描绘这样两种视角,在非常微妙、悲伤的动力下,女孩最终内化了父权制视角,但与此同时,我想试着摆脱这样的凝视。当然其中也承载着对父亲的爱,比如当我写到阶级,他在事业上停滞不前,我完全能理解他的痛苦。但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,我必须站在母亲这一边。
埃莱娜费兰特的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对我启发很大,我认为费兰特结合了性别和阶级这两个视角,这在我的写作中非常重要。她同样在出于文学正义的动机而写作,所有这些女性和小人物,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,为了事业和财富去斗争,这些都关乎日常生活,我只是对日常生活感到着迷,它总是充满诗意和各种大问题。
界面文化:题目里的“谎言”(lgen)是德语的复数形式,故事里书写了哪些谎言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谎言是多种多样的。我认为最大的谎言是父亲讲述的,他说母亲太胖了——尽管我在小说里从未提及具体的数字。这是一个双重谎言,说母亲太胖,也就是在说她不够美丽,所以这里肥胖被等同于丑陋。这是非常值得怀疑的,因为我们知道,美丽的标准取决于很多事情,主观品味,历史风尚,等等。我认为每一种歧视其实都是一个谎言,因为它将人类简化为某个单一特征,这是在去人性化,太狭隘、太不公平了。
实际上,小说这种形式本身就是谎言,但同时也是在谎言的面具下说出真相。有一句话说的是,当你在写自传时,你可以说出所有想说的谎言,没有人会发现,除非他们去调查;而当你写自传小说时,你可以说出所有的真相,因为你在使用虚构的面具。这像是一种狡猾的诡计。
界面文化:女性身体是这本书很重要的主题,你为什么想要书写它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唯一可能的回答是,我与一个被认为太胖的母亲一起长大,或者也可以换个说法,我与一个患有肥胖恐惧症的父亲一起长大。但在处理词句时,我们要非常小心、警觉、敏感,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意识到,在德语中,形容身形肥胖的词汇极其匮乏,它一方面是羞耻的,我们不太愿意形容他人的肥胖,但另一方面,它又很伤人,因为这几乎是一种仇恨言论。
我想要书写日常生活的戏剧。如果你近距离观察女性,尤其是家庭主妇、母亲的日常生活,我们如此习惯于将她们经历的一切称为正常,但并不是,她们总是处在边缘,因为她们必须照顾所有人和事。我想要更近距离地去观察这一切。

[德] 达妮埃拉德勒舍尔 著张龑 译
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5-10
02 肥胖激发了一种新自由主义观念
界面文化:肥胖不只是一个审美或者健康问题,而是关系性和社会性的,如你所写,甚至男性会将自己事业的失败归咎于妻子的身材,这些意识是谁塑造的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“美丽的女性身体必须苗条”这一观念的形成有两个重要时刻。首先它与殖民主义密切相关,为了区分黑人女性身体与白人女性身体,我们经历了一次观念上的再发明,在此之前的十八、十九世纪,肥胖实际上是财富和幸福的象征。另一个时刻是减肥产业的兴起,大约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出现了海量的减肥产品、杂志、广告,家庭主妇和母亲被发现并成为消费社会的重要组成,她们被要求购买和消费任何相关物品。
这是关于金钱的问题。剥削女性,让她们恐惧自己变得不正确,我认为这是绝大多数美丽工业的由来,即使是今天。它让女性感到不足或低人一等,于是开始购买各种物品来提升自己的外形、健康、身体,这是一个庞大的模型。我在书里写到一句话:“如果世界上所有女性明早醒来,都能对自己的身材感到满意,那么全球经济将在一夜之间崩溃。”因为我们对经济太重要了。
界面文化:这里似乎存在一种框架,操纵着我们的道德反应。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在故事里,父亲真心认为妻子要为自己停滞不前的事业负责,我们当下有“花瓶妻子”(trophy wife)这样的概念,有权势的男人身边必须有一位美丽的妻子,这实际上将女性身体视作了一种装饰,就像是手指上的戒指。
肥胖的人总是被指责为懒惰、缺乏纪律的,他们似乎激发了一种新自由主义观念,即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样子,而肥胖的人并不符合这样的观念。我认为肥胖挑战了围绕资本主义和工作伦理的很多观念。这也是为什么母亲总在尽一切可能地工作,以此证明她不懒,这背后是一个很残酷的等式,即只有那些取得成功的人才是值得被爱的,在资本主义中,我们只爱慕、钦佩、欣赏那些成功的人。这是很悲伤的一面。
界面文化:女性身体是如何回应这些凝视的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当女性身体被暴露在监视下,最基本的反应是感到压力,试图迎合他人的标准令她们疲惫不堪。在最开始,至少母亲并没有觉得自己太胖,或是哪里不对,她去参加那些静修和治疗,只是因为父亲想要她去。但许多年来,这确实影响了她的健康,这也是故事的一部分,在最后,她被自身免疫性疾病折磨,这显然与高度的压力有关,身体不能再运转了。所以,父权制的审视实实在在地威胁、塑造着女性身体。
界面文化:这种对身体的规训并不是新话题了,至少从福柯开始就有在讨论。你认为今天我们能提供什么新的反思吗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我认为真正恐怖的是,你在多大程度上内化了这些结构,它不只存在于外部世界,这也是我用女孩视角写作的原因,她最终也内化了这些凝视。我总是对实现自由的方式感兴趣,即使只是短暂一瞬。福柯有一句很有名的话,大意是说,我们是被压制的,但写作的意义在于摆脱这种压制。
如你所说,历史上充满了各种抵抗压制的书写。不过我几乎没有读到过关于节食文化之恐怖的故事,我们已经将这些事情正常化了,所有这些举措,比如你必须有一本书,上面记录了各种食物的卡路里,你吃的一切都要经过计算,它们发生在每一个家庭中,你在这样的观念里成长。但它并不是正常的,或者说,我们要使它去正常化。

界面文化:这种对身体的观念在当下有什么新变化吗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在德国,我认为近期有两种倾向同时存在着。一方面,我们看到许多积极性,至少我的孩子这一代,他们非常清楚地认识到,拥有身体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方式,多样性不只是一个词,它是实实在在的。他们在这样的观念中成长:我的身体是我的选择,不允许他人来评判我的身体,我也不会去评判他人的身体。
与此同时,我们也在经历巨大的反弹,不断出现的新药或产品,使苗条身材成为潮流,你会看到饮食失调及其带来的一切后果,特别是在年轻人中,这真的很危险,有太多本可以避免的痛苦。
时尚就是这样,来来去去,好像时尚的全部观念就是,我们要穿这个,要看起来像这个。有人苗条,有人肥胖,这是我们身体与生俱来的样子,你的身体是宝贵而神圣的。我真的深信,你所被赋予的这具身体的珍贵性,用某些术语来实验它,这让我感到如此悲伤和焦虑。
03 成为一个“父母化”的孩子
界面文化:你对家庭内部那种微妙的恐怖氛围形容为“室内剧”,你是如何书写家庭内部的这种权力关系,以及与之伴随的情感的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写到情感时,我通常会坚持弗吉尼亚伍尔夫建立的一项原则,她特别将它推荐给那些处理女性主义或社会议题的作者,她说,利用你的愤怒,利用你的强烈反抗,但让它冷静下来,这样会更有力量。这是我所做的,我认为小说里的孩童有一种很直率、平静的声音,它决定了故事的温度,有时候她会悲伤、绝望,但她一直试图弄明白这一切,非常清醒且清晰。
这也源自安妮埃尔诺的美学,她以一种几乎诊断式的冷静来书写阶级和社会,我喜欢这种非常聚焦的声音。我认为感到更愤怒、不平的会是读者,因为作者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感受,只是讲述故事,那些痛苦的事实,说出真相本身就是非常有力量的。
界面文化:这也会对孩子产生影响,你在书里将其形容为“父母化”,即一种责任的倒置。这一现象在东亚社会也很普遍,甚至有孩子因此产生心理健康问题,因为他们试图承担这些超出自身能力的家庭责任。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不幸的是,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遍现象,全世界有如此多的儿童都存在这种责任倒置,并受困于过度的责任。在“父母化”的定义里,父母持续处在压力之中,几乎要被现实压垮,无法照看自己的孩子,此时这些孩子会怎么样?成为一个“父母化”孩子的代价是什么?代价是你自己的身体。他们只是在那里见证,像书里的女孩一样,用自己大大的眼睛不断观察,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,并关心他人。但她做不到这一切,因为她太小了,她没有能力去解决父母的婚姻问题。这种对眼睛的过度使用会让你失去其它四种感官。这是很可悲的。

界面文化:在东亚语境中,人们总是善于观察沟通中的姿势、微表情,孩子会观察父母的状态和心情,没想到书里写的欧洲也是这样。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这很有趣。我成长于一个沉默的家庭,需要去阅读不同人的脸色。我们家总会播放默片,查理卓别林曾经是我的英雄,他是那个能在我们家庭成员中创造和谐的人。这也是我前面所讲的,你将自己的感官简化为视觉,成为了阅读姿势和模仿的专家,因为你总是要看到背后的潜台词,以及成年人的情感。实际上你是应付不过来的,你的力量太有限了,但又真的很努力在做,这是孩子们所经历的耗竭的一部分。
04 仍然可以说生育和母职是一种陷阱
界面文化:对女性生命的另一个直接改变是生育,它一方面重塑着女性的身体,另一方面也将女性拖回家庭和育儿生活,在小说里,第二次怀孕彻底断送了母亲的职业追求。你是如何书写这一问题的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你仍然可以说生育和母职是一种陷阱。这不是因为孩子,而是社会没有对此投入足够的关注。至少在德国,兼顾工作和育儿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。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叫“财务暴力”(financial violence),它是家庭暴力的一个面向,在书里,母亲完全依赖于父亲的财富,她没有自己的钱,在相当长一段时间,她处于生命中非常脆弱的时期,因为她刚生下小女儿,她会意识到自己的这种依赖性,以及身体的倦怠,与之共处简直是一种混合毒药。所以当我说“陷阱”时,它就是字面意思,家变成了陷阱。我认为这是一个未被解决的经济问题,我对女性主义经济学很感兴趣,它试图引起人们对不可见的、无偿的照护工作的认识。
界面文化:社会学讨论的“情感劳动”也是其中的一部分。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有时候你甚至难以分清哪部分是情感劳动,哪部分是体力劳动。在故事里,母亲决定照顾女儿的好朋友,因为她很热心,关心他人,但实际上这对她来说负担太重了,因为她在照顾两个孩子的同时,还有兼顾自己的母亲,丈夫,以及谋生的工作。实际上,说“不”会是更明智的选择,但你总是可以抓住女性的这种心理,她们的人性和同理心太容易被利用了。
界面文化:你在书里写到金钱,以及拥有独立事业对女性的重要性,它体现在哪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在书中写到的上世纪八十年代,对年轻女性来说,拥有自己的银行卡账户,自由地选择做什么工作,这都是很新鲜、甚至会感到不自然的事情,因为就在几年前,她们还需要为此乞求丈夫的同意。这在今天看来是很难想象的。在德国,我们有一个概念叫“家父”(hausvater),指真正的一家之主,这就是父权制的定义。
这也关乎性别工资差距,在当时,同一份工作,同样的时间,女性得到的报酬可能只有一半,这是一个巨大的差距。女性还要承担大量不计酬的工作,尽管可以休产假,但时间也不够长,不足以使她们重新恢复并回归工作,因为这是社会想要做的,迫使女性回归到家庭。

界面文化:年轻一代的女性会怎么看待这样的故事?今天她们似乎拥有了更多权利。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我接触过更年轻的这代读者,比如我的孩子,以及他们的朋友,不幸的是,他们都能理解,这完全不像是一部过时的历史小说。我认为引起共鸣的是“生育和母职是陷阱”这一想法,因为这是他们能够见证的,不论你生活在城市还是乡村,它都存在。
我认为故事里让她们感到共鸣乃至愤怒的,是母亲放弃了到手的遗产。财务自由来了,但她还没有准备好拥有它,去获得自由。这些年轻读者,她们有更为丰富的财务知识,了解如何做交易,也知道性别工资差距,她们很善于协商,能将金钱作为让世界变得更好的方式,所以她们对母亲的这种无力感到震惊,当财富降临,却又不被允许拥有它。
界面文化:在小说结尾,你暗示了母亲的出走和逃离。最近几年,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成为了热门话题,你如何理解这种女性出走叙事?
达妮埃拉德勒舍尔:有时你被允许离开,有时你不得不离开,不仅是为了你自己的命运,也是为了你的孩子,他们也是其中的一部分,讲述这些故事很重要。但同时,我也充分意识到这样的事实,你仍然无法逃离父权制,逃离资本主义,逃离阶级社会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。我认为现在是时候讲述这些故事了,关于所有逃离的女性,她们试图彼此联结、合作,它也许不是一个家庭,而是一个更强大的团体,它关乎友谊,彼此的责任,以及信任和团结。同时,我认为这里也包括母亲和女儿的故事,她们之间存在深厚的纽带,有些东西在透过代际传递下来。


还没有评论,来说两句吧...